龙行龘龘，龘（dá）字虽不常见，关联词一眼望去，就发觉好生横蛮：四个字里七条龙！释义为“群龙升起的容颜”，竟然，新春氛围磅礴而来。汉字即是这点好，即便不掌捏读音，妄生穿凿，大致可以。全天下的翰墨基本齐从象形驱动，但绝大部分转向了表音翰墨，唯有汉字相持“立象尽意”，它的“象形、指事、会意、形声”的造字法，达成一种特殊成果，每个字有语义，有调子，有笔画结构。方块字是中中好意思丽的伟大发明，内嵌一套传统基因，也对当代信息本领冷漠了极高条目。2023年上半年，我在安阳中国翰墨博物馆参不雅，看到一架“双鸽牌DHY型中文打字机”；2023年下半年，我在上海中国新闻出书博物馆参不雅，属意到一架“1930年代中文打字机”和一张“中文激光照排之父”王选的像片，我意志到我方尽管每天齐在敲打电脑键盘、滑行于手机屏幕，对汉字背后的本领营救机制却格外无知，是时候来一场从汉字当代化维度铺开的念书之旅了。

（一）

西方学者对于汉字的困惑与千里醉由来已久。比方大哲莱布尼茨早在1707年就默示：“淌若能发现汉字的精巧，咱们就能发现分析想维的器具。”2000年德国汉学家雷德侯出书《万物：中国艺术中的模件化和鸿沟化坐蓐》，试着回报这个问题。在第一章“汉字系统”里，他这么褒扬说：“五万多个汉字的中国翰墨是惟一无二的。发明这么一个神色系统，在其中简略创制总体数目如斯庞大而又可逐一辨识的单位，应当说是中国东谈主最超卓的一项建树。这项建树为中国的一切创造了数目与复杂性的圭臬。”他指出，由于继承了偏旁部首、形符音符四肢“模件”，东谈主们在想象、使用、驰念不同的字形时有很大简单。凭证阐发学接洽，中国东谈主学习一个新字只需记着几个熟悉的模件在特定组合中的位置，汉字中的模件也成心于眼睛和大脑快速阅读。更报复的是，恰是汉字表意象征的性质，使它超过了场合语音和历史变迁等死心。而欧洲的表音象征，在翰墨中只记载谈话倏得的发音，每当一些说至极方言的东谈主齐全了政事上的平安，他们的方言就有可能成为一门平安的谈话，随之需要有配套的翰墨和文件。他玩弄地说：“当今，倘若欧洲东谈主要阅读五百公里除外或是五百年前的翰墨的话，那么他们就必须学习一门新的谈话。”换言之，“读不出”不影响“看得懂”，音韵变化和方言风俗，齐不影响汉字的含义，“一位有素质的中国东谈主简略阅读在这个国度的各个地区和任何历史时期撰写的绝大多数文件，即便其完成于数百年乃至数千年之前。因此，翰墨在中国成为保持文化一体性和政事雄厚的最有劲的器具”。

《万物：中国艺术中的模件化和鸿沟化坐蓐》

［德］雷德侯 著

生计·念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2年8月版

在西方学者中，对汉字持清醒气魄的东谈主有过一些，比如卢梭和德里达，但持不睬解气魄的东谈主显然更多，黑格尔是典型之一，他对表音翰墨充满正经，对汉字充满偏见，以为汉字是科学发展的艰苦。序论环境宗派第二代代表东谈主物罗伯特·洛根基本复旧了这一不雅点，在《字母表效应：拼音翰墨与西方好意思丽》一书里，他把东西方想维模式的各异归于翰墨系统的各异。在他看来，汉字过于具象，不够笼统，不具备字母表效应，无助于构建系统的线性和序列的模式，因此影响到科学的修明。就连一贯珍爱中国科技文化的李约瑟也赞同说：汉字和汉语是西方东谈主清醒中国东谈主想维的最大艰苦。

《字母表效应：拼音翰墨与西方好意思丽》

［加］罗伯特·洛根 著

复旦大学出书社 2012年9月版

（二）

果然，中西方之间因汉字汉语导致的隔膜罪孽极重，应答翻译的落索是最为严重的一种。2023年王宏志的《龙与狮的对话：翻译与马戛尔尼访华使团》简体中文版面世，第一次从翻译角度对马戛尔尼使团访华进行全面接洽。1793年英国马戛尔尼使团七百余东谈主探望中国，口头上补祝乾隆八十大寿，实则试图诞生对等应答相干、盛开中国贸易阛阓，这是中英两国第一次正经的官方斗争。在“叩头”为代表的礼节之争背后，英国清醒的是“应答”，清廷清醒的则是“朝贡”。王宏志指出，翻译形成了龙狮对话中的大齐信息裂缝，“对牛弹琴”影响了两国的应答走向。

《龙与狮的对话：翻译与马戛尔尼访华使团》

王宏志 著

东方出书中心·时刻东谈主文 2023年6月版

当先，双正大式的翻译东谈主员齐不懂英语，英国使团用的是中国东谈主，清廷用的是欧洲东谈主，且他们齐是上帝教神职东谈主员，只可通过拉丁文四肢中介谈话，导致每份文告齐有复杂的翻译才调，有拉丁文本、中文本、英文本，乃至法文本，重重转译之中，深嗜的准确性无从谈起。其次，两国政事与文化有巨大的各异，翻译对此清醒不深，对马戛尔尼的主张和乾隆的眼界不成准确把捏，翻译时或者过于径直，或者妄加筹画。临了，翻译们的至心值得探究，至极是清廷任用的上帝教布道士们，淌若从宗教态度和本国利益启航，很难谈得上是从中协助还是从中作梗。

于是，马戛尔尼光泽的头衔——乔治·马戛尔尼子爵大驾、利森诺尔男爵、大不列颠王国枢密院成员、最荣耀的巴斯骑士团骑士、最陈腐的皇家骑士团白鹰骑士团骑士——齐被抹去不译，只剩了皇家学会职务，被表述为“从好多博学东谈主里挑出来一个大博学的东谈主”。马戛尔尼经历里出使俄罗斯、治理东方与西方各大从属国、任孟加拉总督等信息，也按照常见纳贡表文的方法翻译为“他从前办过若干大事，又到俄罗斯国出过差，又管过若干场合作事，又到过小欧好意思本噶蜡等处属国场合治理过事情”，威严全无。使团尽心准备了一件零散礼物，系由有名仪器工匠销耗30年时分打造，代表欧洲最新天文体水平，可以显现日食与月食、土星的光环和五颗卫星、月球环绕地球的椭圆不功令轨迹等，名叫“哈氏天体仪”（拉丁文写稿Plantarum）。关联词使团计议的长篇解说在翻译时履行被大大压缩，名字变得不解是以：“一座大架仔，西音布蜡尼大利翁，乃天上日月星辰及地裘（球）之全图，其上之地裘（球）照其重量是小小的……”科学仪器就这么显得像笼罩摆件，翻译之“信”，丧失殆尽。

马戛尔尼使团的副史叫斯当东，他12岁的女儿小斯当东四肢马戛尔尼的侍童全程随行，在觐见乾隆时，小斯当东进展出色，行了抵触礼，取得乾隆亲赐的丝织荷包。在使团的700东谈主中，只好这个孩子在认真学中文。长大成东谈主之后他重返中国，1810年将《大清功令》译介到英语天下，也被称为英国第一位汉学家。他以为《大清功令》尽管鸿沟庞大，但大体上是由2000个不同汉字组成的。对于“常用字”的这一“发现”，无形中指挥了一条汉字当代化的谈路。

（三）

淌若说互不睬解是现实，那么争取清醒才有异日。本领谈话当代化，是举座当代化的必由之路。19世纪，排版、电报、速记等翰墨输入-输出本领迅猛发展，这些本领齐是在字母翰墨的基础上进行构想的。对于颓败媲好意思的汉字，徐徐发展出三种处置之谈，除了“常用字”之外，另外两个决议是“拼合”和“代码”，拼合是把偏旁部首当成准字母，代码则是用四位数字来对应汉字。1880年前后，留声机、电影和打字机接踵问世，它们分别代表声学、光学和翰墨储存本领的发展，一举冲突了活字印刷术长达四个世纪的书写把持，开启了用“数据流”记载东谈主类驰念的新时期。序论环境宗派的弗里德里希·基特勒写有《留声机、电影、打字机》对此盘问甚详，他用了好多篇幅写尼采、海德格尔、福柯等想想家对打字机的使用和哲想，关联词他没探究到打字机的种种性——“中文打字机”绝对不在他的视线之内。

《留声机、电影、打字机》

[德]弗里德里希·基特勒 著

复旦大学出书社 2017年3月版

2023年最为惊艳、在一又友圈差未几“东谈主手一本”的书，是好意思国粹者墨磊宁的《中文打字机：一个世纪的汉字解围史》。本书取得2018年费正清奖，2019年列文森奖，豆瓣上有一万四千东谈主想读，千东谈主评分之后，迄今还保管着9.2分的高分，被第一财经选为年度好书，实至名归。约略来说，汉字四肢非字母翰墨，在本领谈话当代化的历程中遇到了来自字母翰墨中心主义的重重禁锢，其中一个进展即是无法得当西法的、诞生在字母表基础上的打字机。为了突破字母翰墨霸权而融入全球化信息时期，百多年来积存了无数颖异和心血。

《中文打字机：一个世纪的汉字解围史》

［好意思］墨磊宁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书社·新民说 2023年1月版

第一台中文打字机出身于1888年，发明东谈主是好意思国来华布道士谢卫楼，打字机看上去像一台小圆桌，上头密密匝匝排了30圈汉字，4662个汉字按照常用程度分红四个区域，尺寸约莫是好意思式打字机的四倍。谢卫楼的打字机仅仅观念机，第一款生意化坐蓐的中文打字机的发明者是周厚坤，在好意思国第一个取得航空工程硕士学位的中国留学生，1914年他遴选了常用字、滚筒、检字杆和桌面的决议，是“莫得按键的打字机”。第二年，另一个留学生祁暄发明了拼合活字的中文打字机，包含4200个字符、3个按键以及50000种汉字组合。上海商务印书馆投身于中文打字机的工作，由舒震东加以本领修订，他改用长方形平面字盘，是一台“活字打印机”，在1917年至1934年之间，商务印书馆出售了升迁2000台“舒式中文打字机”。尔后，好意思国雷明顿打字机、日本全能式打字机纷纷加入中文打字机的阛阓，跟着国际步地的变化而络绎不竭。新中国成立后，上海中文打字机制造厂联营所取诸家之长，在1964年研制出中国的标记性打字机：双鸽牌打字机。

本书里最震荡东谈主心的故事是林语堂发明“明快打字机”，从30年代初期到1947年，他煞费苦心完成了这一划时期的发明。在外不雅上它与圭臬的雷明顿打字机或奥利维蒂式打字机稀奇地相似，可它并不是一台传统深嗜上的打字机，而是将打字历程救济为搜索历程。当操作家在机器前坐下，会看到72个按键，它们被分别为三组：首钮、末钮、数字键。当先，按下首钮键中的一个，从而触发其里面的传动安装和字锟的畅通和旋转；之后，在末钮组中再按下一个键，这会触发机器里面进行第二次迁徙和定位，同期把8个一组的汉字显现在一个小窗口里，林语堂把这个显现框叫作“魔眼”。第三步，操作家只需从由1至8陈列的汉字中找到方针字并按下对应的数字键以完成选字历程，随后，这个字便被压印在纸面上。明快打字机因为冷战而莫得得到雷明顿等大老本的营救，临了不澄澈之，关联词，它预报了如今被称为“输入”的东谈主机交互模式，也即是咱们于今还在每天神用的键盘方式。

历史由收效者书写，而失败者提供墨汁。中文电报码、汉字检索系统、中文打字机、当然谈话展望、东谈主机交互模式……墨磊宁告诉读者，中文打字机的故事由一系列短寿的实验、原型和失败组成，即使是里面最收效的发明，也没过多久便湮没无闻。“恰是在这些不老练的推想、倏得的收效和透彻的失败中，咱们能最澄澈地看到中国所遇到的本领谈话当代性问题的强度，并且恰是在这一进度中，当代中文谈话信息基础架构的物资和象征基础才得以冷静地、潜移暗化地奠定。”

《我的真翰墨》

徐冰 著

辽宁东谈主民出书社·望mountain 2023年11月版

这一年来，个东谈主穿越汉字的旅去向于徐冰的两件作品。一件作品在浦东好意思术馆中庭，数千个铝合金制造的“英文方块字”悬垂在漏斗旋涡一般的钢丝结构上；一件在上海藏书楼浦东分馆的二楼阅读广场，一样用“英文方块字”书写的“鸟”（BIRD）从书中起飞，在越飞越高的历程中以楷书、隶书、小篆整个变化，向旷古的象形翰墨飞去。在我年青的时候，徐冰的《天书》代表着对汉字最高等的组装和最潜入的挣扎，在我中年的时候，徐冰的《地书》又以图标讲究的方式组织着“新象形翰墨”。早在1627年，法国东谈主琼·谈特在《致国王：为地球上所有东谈主的全球翰墨建议》中冷漠，“中文有可能成为国际谈话的模式”，徐冰以为，“模式”二字很报复，有可能成为国际谈话的并非中文本人，而是以象形为识别依据的新的国际化模式，看起来很好意思。

（作家系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解释、闻明书评东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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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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